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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課 我們先假定糟糕未來的一百萬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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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課 我們先假定糟糕未來的一百萬種可能

三個人的聊天室略顯擁擠, 兩個人的主臥室也沒寬敞到哪裏去。

白鬥笠小朋友發自內心地想要抱著自己疼痛的腦袋退群離開時,成年的洛安也發自內心地想要離開這間燈火通明的臥室。

他頭倒不疼,但眼睛有點疼。

真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在主臥裏加裝了這麽、這麽多的高瓦數燈泡, 監管局審訊室要使用那種專門逼迫犯人的“熬鷹”手段時, 打上去的報告也就能調用這麽多的燈泡吧。

不,說不定熬鷹也用不上這麽亮的光。

“我想起樓下電熱水壺沒拔電……”

“休想。坐下。”

“我……”

“購置這麽多房產還瞞著我是什麽意思,你跟我說清楚——別告訴我你在外面還真養了小老婆啊??”

“沒……”

“想分出去單過是嗎,私自藏了自己的小空間是嗎,怪不得從不肯讓我在家裏給你騰空間,狡兔三窟, 你在外面有一百零八窟,才看不上我的小破房子呢——”

“不……”

“你住嘴!也住手!就坐在那裏坐正了!”

洛·本就坐姿超好·安:“……”

洛安:“豹豹。我已經坐得很正了。”

安各瞬間拔高嗓門:“別想狡辯!!”

……還能狡辯什麽, 在你徹底發飆沖我大吼之前, 我已經全部交代了。

眼睛實在被光刺得疼, 又完全不想賭你會不會真的轉讓私產……聽見妻子拿出這種重量級的威脅後, 洛安立刻就說了實話。

只是工作用的安全屋,做委托時必要的後勤據點, 以前為了遮掩身份的保險措施,之所以瞞著你不告訴你,是因為那時害怕你接受不了玄學,而且那些小安全屋逼仄窄小衛生條件又很差, 沒有專程展示給你瞧的必要。

洛安認為自己已經坦白了全部。還有什麽要解釋嗎?

妻子的表情卻完全不像是“得到全部解釋”的意思。

“你可別想使花招,我今晚必須要好好跟你掰扯清楚, ”安各越說聲音越高,洛安真希望這間臥室的隔音效果差一點, 她再這麽對他喊下去就能把樓上的洛洛喊醒,然後他就能找到機會脫身——

“你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什麽, 什麽我的房子不是你的,這是你家,你家,我們家,不是我一個人的房子——我們之間為什麽總要分得這麽清楚,你老婆是我,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我豹豹的六年前就把你的名字加在了家裏那棟房子的產權證上——”

正如一個不愛聽人話的破爛,洛安很自然地過濾掉妻子在前面對自己大吼的內容,只捉住了一個重點。

她說她六年前就把他的名字加在產權證上了。

各式社會新聞嗖嗖嗖劃過腦海,洛安不禁皺眉:“豹豹,你太魯莽了。”

“怎麽能這麽輕易地把自己的房子劃分給別人呢?萬一離婚之後我要分走一半怎麽辦?或者分走一整棟……”

安各氣得一巴掌拍向文件堆。

雖然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擁有足夠“分量”的小女孩,她這一下拍同樣叉腰起跳站板凳、千軍萬馬大將軍的氣勢。

洛安默默低頭。

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雖然不知道具體說錯了什麽話。

“那你就分啊?!有本事就分走這一整棟房子啊?”盛怒的妻子吼他時仿佛在吐火球:“你覺得我差這一棟房子嗎——你知道我在整個中州——全世界——有多少的房產和土地嗎??”

洛安急忙保證:“我不知道。我從來不想知道。那都是你的東西。”

“你應該知道——了如指掌——因為我是你老婆!!!”

安各忿恨地指著他:“我有足夠多的資產,足夠大的風險承壓能力,我不會因為僅僅一棟房子一輛車子的損失流失所有——我有這個資本和信心去賭我的丈夫是不是個狼心狗肺的人,所以我憑什麽不能把你的名字加在我的東西上,一棟房子罷了,我完全賭得起!!”

一棟房子也是錢啊,一點損失也是損失,為什麽一定要承擔這種風險呢?

不給他任何東西,就不會有任何風險了。

洛安心裏依舊是不讚同的,但豹豹聽上去太憤怒了,他沒有反駁。

“你是不是還在想我不應該?”安各高聲喝道,“說實話!”

“……是。”洛安已經盡可能把態度放得很低了,“我只覺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萬一?萬一你離婚要分走我的財產?”安各怒極反笑,“那你倒是試試啊?看看你這個連地鐵交通卡都不太會用手機掃碼、去趟銀行被別人推銷的理財產品繞得轉不出來差點就被騙錢、至今也搞不懂支付軟件裏各種服務權益條款的家夥,你要是真跟我去法院打離婚官司,能不能幹得過我頂尖的律師團隊?!”

洛安:“……”

好像是這麽一回事。

一個優秀的商人,或許沒有系統學過金融,但絕對懂得靈活應用法律制定的規則。

他絕不可能在這方面比安各更優秀。

安各越罵越起勁:“你知道什麽!你知道新修訂的婚姻法裏在財產分割方面有什麽變動嗎?你知道哪一項條款更能為自己賺取更大的利益?你知道打這種財產糾紛的離婚官司還要提供各種清晰的債務財產目錄嗎?你知道個豹豹球,你這個無敵破爛大呆子,你算賬還要靠上個世紀的算盤才能打清楚!!”

洛安:“……”

安各罵到最後已經放聲冷笑:“哦,對了,差點忘了,你壓根不可能打離婚官司!因為你會在第一步找律師咨詢時被騙光所有財產,你這個落後時代八百年的法盲!!”

洛安:“……”

我倒也不至於這麽蠢吧。

……在她心裏我有這麽蠢嗎?

而且她怎麽這麽了解離婚官司的詳細內容……就連我也沒這麽仔細的概念,因為我從未想過離婚後和她分財產,肯定是要按無歸境規矩凈身出戶的,既不用吵架也不用請律師,一只行李箱裝滿再把門鑰匙放桌上就……

“別用這種懷疑的眼神看我!!”

安各吼道:“要不是因為你這混蛋最近總表示‘萬一離婚如何如何’,我也不會專門去調查萬一打離婚官司該怎麽避免你順利勝訴!你知道抹掉七年多的分居事實以免證實‘夫妻感情完全破裂’的結果有多難嗎?!啊?!你知不知道我偽造我們倆這些年的同居證據花了多少心血?!”

洛安:“……”

洛安只好誠實道:“我不知道。我從未想過要與你對簿公堂,豹豹,也從未這麽現實地考慮過這些問題。”

安各暴怒的表情終於緩和了些。

“我明白。你肯定也只是說說,不會詳細地考慮……”

洛安誠懇補充:“如果我們離婚,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自願凈身出戶,不給你造成任何麻煩。我可以現在就立字據保證。”

安各:“……”

血壓好容易緩和一點又猛地拉高,安各忍無可忍,她擡手就抽了過去。

當然不可能打老婆——“嘭”一聲輕響,洛安被敲了一個腦瓜崩。

疼痛近乎為零,就是侮辱性極高。

……他八歲後就沒被這麽敲過暴栗了,當時動手的人是嘻嘻哈哈的大師兄,他後來追著他打了一星期。

小鬥笠討厭被敲頭,成年的洛安就更不可能容忍這個。

可現在敲自己頭的人是自己的妻子……

洛安第無數次弱弱低頭道歉:“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

安各再也不會被他看似誠懇的道歉蒙蔽了:“你說錯哪句話了?”

“……”

“你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是吧?”

“……”

“你覺得自己沒錯你就瞎道歉——讓你不反省就瞎道歉——”

“嘭”一聲,又是一次疼痛度為零但侮辱度極高的腦瓜崩。

洛安:“……”

洛安想捂頭,但忍住了。

他保持著正坐的姿勢,默默伸手,抓住了安各意圖再次揚起的胳膊。

後者轟轟吐著火球瞪他:“幹嘛?!別以為這時候親我能糊弄過去,今天晚上親一百次你也糊弄不過去!!”

當然不會是這個方法,就你現在這對著我大聲吼叫十多分鐘還越罵越響的氣勢,我會擔心親上去被你咬出血的。

——即便經過昨夜的計劃,如今的身體狀態已不同於以往,適當的身體接觸無需再謹慎擔憂,但直接接觸血液還是算了吧。

洛安輕咳一聲,拉過她的手,輕輕的,緩緩的,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就只是單純地拉拉手。

安各狐疑地盯著他,便見老婆牽著她的手,低眉順眼道:“你別再打我了。”

“我疼。”

安各:“……”

他豹豹的。

安各氣憤地甩開了他的手:“你疼什麽,我根本沒用力,你一個特別特別牛在外面有安全屋一百零八窟的天師被彈兩下腦袋就疼了啊??”

洛安一臉自然:“對。疼。”

安各:“……”

去他豹豹的。

她輕輕踹了他一腳,便轉過身,推開文件堆,撲在床上。

大半夜的吼他吼了將近一刻鐘,她氣消得差不多了,也沒什麽力氣繼續跟他發火。

原本她去找女兒臥室裏找他時是真沒多想,打算洗完澡後穿著香噴噴的睡衣和老婆軟乎乎地談談心撒撒嬌,看能不能纏著他同意“也把那個胡同的所有權給我一份啊我們一起住嘛”……

但進浴室洗澡前,控制狂天生的多疑心又開始撲騰,安各轉念一想,老婆在外面安置了這麽一個我不知道的小胡同,萬一他還有其他的產業是我不知道的呢?

雖然我也不是那種不允許丈夫藏私房錢的女人啦……我還是很大度很開明……不行,我就是要知道他私底下有多少財產!老婆可以藏著自己花——但我必須要知道“私房錢”的數目!

老婆能買下一整條連著小院與土地的胡同,就代表他的收入水平絕對在中產階級以上,他平常開銷也基本沒有,特別會攢錢過日子的舊時代老古董一只,那萬一真的私底下存了很多很多錢,多到哪怕離開我也能實現財富自由……不行!!

是,不行,我可以有其他大別墅但老婆不能有別的居所,豹豹就是一款雙標豹豹。

安各左思右想,“要大度要開明”的良心到底沒能戰勝“老婆全是我的”的野心,於是打開花灑前,她還是發了幾個命令、打了幾個電話出去。

舒舒服服洗完澡出來,正擦著頭發哼著歌,低頭一看傳過來的文件,整個人就從腳跟炸到了頭頂。

熊熊的怒火支持著安各褪下睡前的慵懶感,換上全套裝備又調大所有光源去審問老婆——

等到老婆安安分分地交代清楚,任由她大吼大叫各種亂罵發洩了十幾分鐘,安各也沒這個勁繼續跟他吵了。

她原本就打算洗完澡後舒舒服服上床求抱抱的,結果非要調出戰鬥狀態跟他打仗。

……算了。

這場架吵得差不多了,結果不算完美,也差強人意,不是嗎。

雖然劣跡種種,但今晚這混蛋的表現總體還挺不錯,他第一時間就交代清楚了那些小安全屋的來龍去脈,在她訓話時乖乖地坐著聽罵,哪怕她越吼越生氣到最後罵得有點過分……

其實,安各也明白。

她逼他解釋清楚那些私產,他的確非常完整的解釋清楚了,甚至交代了“我以前工作時經常受傷所以弄得那些房子裏不太好看”——她的怒火在那時就該劃等號。

之後再吼他,只是情緒上頭,爆發了那種“他竟然瞞著我有這麽多私產他早就計劃好跟我分居”的懷疑。

要跟這腦回路怪異的家夥把“為什麽你總設想和我離婚分居”撕扯清楚,吵上三天三夜也吵不完——他絕對會在她大吼“你是不是有病”時點頭應和“對我有病”的——安各熄了火,也知道是自己鳴金收兵的時候了。

他這一腦袋跑偏的認知,想要挨個扭轉過來,還是得慢慢來。

……唉。

生氣和大吼都是耗費體力的,安各半沮喪半滿意地趴在床上,訂制西裝趴出了褶皺,可她連高跟鞋都不想脫。

“嗓子疼……”

一杯溫熱的檸檬水立刻遞到了眼前。

“喝吧?”

……嘁。這時候倒會獻殷勤了。

安各又輕踹了他一腳,但踹到一半時她想起了自己鋒利的鞋跟,便沒舍得用力也沒舍得對準,只往外踢了踢。

一疊文件倒在地毯上,撲克牌般散開,而一只手扶上了她鋒利的高跟鞋。

他默默幫她脫掉了那對並不算舒適的高跟鞋,手又滑上去,揉了揉她的腳踝。

安各:“……”

嘖。

腿控混蛋。

安各臉都沒回便出聲警告:“你今晚想都別想。我不會再受誘惑了,我還在生你氣,只是沒力氣跟你繼續吵。”

“……當然,我沒想那些。”

安各能感覺到那只手滑過了她的小腿——停頓時間有些可疑,略顯留戀——然後滑上她的西裝衣扣,有條不紊的,脫去了她的外套。

外套,襯衣,褲子,一切不太適合睡覺時穿著的硬挺面料,再重新套上睡衣。

認真又仔細,不含半點雜念。

……嘁。

安各翻了個身,配合他把手穿進自己的睡衣袖子裏。

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和生悶氣時的安洛洛一模一樣,仿佛真是一個賭氣不要自己穿衣服的小朋友。

洛安忍不住笑了。

安各立刻就踹了他一腳——這次腳上沒有可能造成傷害的高跟鞋,她堂而皇之地踢到了他胳膊肘上。

“豹豹……我剛才,在覆盤你剛才說的那些,然後仔細反省了一遍。”

洛安很自然地拿下她上踢的腿,折下來塞進被窩:“我現在知道自己說錯哪句話了。”

安各哼了一聲,扭頭滾進被子裏,背對他縮成一團。

“我要睡覺了!不想和你聊!”

她連問都不想問,著實氣得很厲害。

洛安輕輕碰了碰她裹著被子的肩膀,被拍開;

第二次試著碰,被拍開;

第三次……

沒有碰,他也上床躺在了她後背旁,支起一只手臂,就那樣看她的側臉。

安各總不能把整張臉埋進枕頭。那就太幼稚了——再說,犯錯的人是他又不是我!

她選擇用手捂住自己的側臉。才不給他看咧。

而且她拒絕接收可憐巴巴的求原諒眼神。

“……我只是想說,豹豹,我真的明白了你為什麽這麽生氣。”

洛安和緩道:“你不喜歡我假設離婚分居的事,是不是?”

安各:“……”

安各放下了捂臉的手,她轉了頭。

“我在聽。”

“咳,你是不是覺得,我假設分居,是總想著離開你?當然不是。我怎麽會想離開你呢——你是豹豹,有錢有權又這麽年輕漂亮,誰想不開會主動離開你?”

安各的表情略有松動。

“那當然,”她冷嗤,“你除了我也找不到別的更好的對象了,我可是首富,你跟我談對象就等於抱上了大金磚,知道嗎!”

“是,當然,你說得太對了。”

洛安哄她:“所以只要你不趕我走,不嫌我煩,我肯定願意一直黏著你。你是一家之主,當然也只有你才擁有提離婚的權利。”

安各火氣又冒上來了。一聽他提離婚假設她就心煩。

“我——不會——嫌你煩——想趕你走!!”

洛安稍微把自己挪遠了一點。

他的身體狀態越來越鮮活,近距離被妻子吼了十幾分鐘,再被這樣貼著吼幾句,他覺得耳朵有點受不住。

“我知道,我明白,你當然不是這種人。”

他耐心道:“但總有一種人——哪怕糟糕的事情發生的幾率只有百分之零點零點一——他就是偏好做出假設,提前準備,你知道嗎?這不代表他想要離開你、他不再喜歡你、他不信任你的心意或別的什麽——問題只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他是個很難被滿足,格外貪婪狹窄的人,所以他總要做出多餘的假設。”安各斜著眼看他。

“你說的這個‘他’,是不是你自己?”

洛安卻沒有進一步再回答這個問題。

他皺皺眉,若有所思地環視了一圈臥室:安各撲上床時,並沒有關閉那些刺眼的燈。

“你究竟什麽時候加裝了這個瓦數的臥室燈?真的不是從哪裏學來的熬鷹手段嗎?”

安各:“……”

安各猛地扭頭:“如果你又要轉移話題,那今晚還是不聊天了!我要睡覺!”

“……耐心點,豹豹,只是現在周圍這麽亮的燈,讓我想起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我不是兒童,也不會因為你給我講睡前故事消氣的!”

“好了,好了,我保證這是真實發生的……”丈夫的聲音停頓片刻,“這是我在和你分開的那七年裏,在工作時意外遇見的,一只鬼的故事。”

安各:“……”

安各真想懟他“我就算相信你是天師也不相信鬼存在,你能不能扯點別的”,但他第一次主動提及工作上遇到的故事,她還是不忍心拒絕。

安各想了解他的一切,不管是否曾經屬於自己的禁區。

她皺眉道:“行。我在聽。”

“咳,那是一只,嗯,很奇怪的鬼……”

洛安笑瞇瞇地說:“他經歷過許多次熬鷹。在監管局裏。”

——是,其實他走進這房間的第一刻就聯想到“審訊需要多少多亮的燈泡”,完全不需要模糊猜想。

誰讓他是監管局通緝犯第一名呢,剛做鬼時,他是切實體驗過監管局審訊室中那別稱“熬鷹”的手段,遭受一次次逼供的。

不眠不休,只能靜坐,無法休息,必須直視前方回答重覆的問題……對於鬼或許還不算問題,但如果周圍開到最大亮度照射自己的燈光並非白熾燈管、而是陽氣充足的典藏法寶,再加上時不時打開的天花板披下純天然日光浴……

真正的熬鷹只是用木棍消去野獸的兇性,可這個“熬鬼”法,基本是奔著把鬼整死去的。

瘋了發狂,那就有理由整死;沒有發狂,那就慢慢曬死。

鬼遲早會走向徹底邪惡的盡頭,所有天師都必須將這道理深深銘刻於心,尤其是負責監察所有玄學亂象、保持中立與公正的監管局。

威脅必須在剛發現時抹殺,可他們偏偏忍受了洛安這個頂級陰煞在外行走七年多,哪怕他公然跟另一只紅影撕咬、在首都市區大搞拆遷辦……也沒有正式對他發出緝捕,只停留在開會討論、找人調查的層面。

其實,既不是因為裴岑今曾經在裏面建立的人脈,也不是因為那所謂的無歸境施壓……

因為,當年,成鬼後恢覆理智的第一時間。

洛安便去了監管局自首。

他挨個列出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狀態,用準確又客觀的文字闡述了自己日漸崩壞的精神與心理,甚至主動要求被關押在審訊室裏經歷堪比漫長死刑的“熬鷹”,只有一個條件。

他的妻子懷孕了,他必須全程陪護。

他要保留暫時在外活動的權利,直到那孩子擁有獨立存活的自理能力,他會自己回到審訊室裏。

或死刑室,或血池或地牢,隨他們的便。

……是。

一開始,漆黑的陰煞根本沒想在外面的世界“活”下去。

他見了太多太多鬼魂墮落,他知道這道路的盡頭就是徹底的崩壞,那些抱著善良得可笑的希望,覺得“鬼也不一定會變壞”的人……全變成了屍體。

不管是孺慕母親的天真小童,還是深愛伴侶的文雅女人。

他親眼見過他們癲狂發瘋,把生前看重的一切嚼碎磨爛塞進嘴裏。

然後曾憐憫過他們、放他們一條“生路”的天師也被嚼碎磨爛塞進它們的嘴裏。

他總能殺死那些怨鬼,不管有多困難、要受多少傷……可沒一次,他沒一次來得及收殮那些天師的屍骨。

那是些正統又明亮的天師,是和師兄一樣的人。

正直,善良,天真,心地柔軟,做這一行是真的想要庇護蒼生,相信“替天行道”與“行善積德”,覺得親近陰暗與死亡的人可怕又扭曲。

那些天師活著的價值遠比死去的價值大。

他們理應繼續活著,而不是因為自己的一次憐憫失去生命。

……與他不同。

洛安從不憐憫他人,不管那個“他人”是與女兒同齡的無辜孩子,與妻子遭遇相似的可憐女人,又或者……是他自己。

他最不憐憫自己。

自己成了鬼,自己便該死。

成為灰、泥、一團無機質的東西,腐爛消失。

死了,便不再“活著”,不再擁有正常的思維、觀念或倫理……

活人與死人,中間隔著一道天塹,天師就該捍衛這道天塹,無論生死。

“保有理智”?

洛安絕不敢賭自己是那萬中無一的例外,事實上,他每一次瞥見妻子輕聲撫摸肚皮都會無可抑制地升起對那幼體的殺意,每一次聽見她在電話裏嬉笑著和朋友討論帥氣異性都會忍不住想……

殺了她。

【殺了她們。】

陪我一起。

【大家一起變成死人吧。】

他成了鬼。

他在失控。

所以再努力也不可能做一個正常的丈夫,更無法做一個正常的父親了。

早在還戴著那頂白鬥笠的時候,他就給自己設下了一道堪比天塹的弦,他知道跨過去之後會變成什麽樣。

因為洛安還記得那個女人。

雖然他說已經很久不曾想起她,但她依舊停留在他記憶裏最深最深的某個角落裏……那個瘋瘋癲癲、時而大笑時而望呆的賤女人……

他還記得那天下午,她掐著他的臉,第一次,那麽輕柔喚他“我的孩子”。

【你是和我一樣的人。你會和我變成一樣的人。】

那女人沒有茶色的眼睛,但她也絕對能看穿什麽東西。

洛安知道,她是對的。

活著時他就不算正常,沒法真正大度也沒法真正滿足,成鬼後還有怨氣無時無刻不在腐蝕他的神智——想抹掉自己親生女兒的存在,想讓妻子的世界全部清零只留下自己一個,這樣她就無法再忽視他——

再沒有比這更可怖的事了。

他在逐漸變成那個賤女人。

為了一個心上人,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又把對方的一切汙染清空,美其名曰“這樣你才能愛我”。

可安各和那個心上人完全不一樣。

她是主動、強大、有力量反擊的,如果他真的成了瘋子要清空她的一切去控制她的全部,洛安毫不懷疑,她能反手殺了他。

或許她會為他的死而難過,也會為這段感情的結局難過,但妻子是個尤為堅強清醒的人,一旦自己真正跨線做出了那種事,就會被她判定為“這種瘋子不再有喜歡的價值”吧。

更深處的擔憂,其實是……

【我和你,我們是一樣的人。】

【我的孩子,你會和我一樣變成瘋子。】

——他太知道擁有一個瘋子做家長是什麽樣的感受。

所以他的女兒絕不能有那份感受。

安洛洛必須也必將成為一個值得被愛的正常人,安洛洛絕不能成為他這樣的人。

他的記憶深處和人格中永遠存在著一個吃吃發笑的賤女人,他絕不希望女兒嶄新的生命中也烙下一個扭曲癲狂的影子。

他是因為很想很想活下去,不甘心閉上眼睛,才化成了鬼魂。

……可如果他活下去會給妻子和女兒帶來那麽可怕的影響,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殺死。

保護她們?

別開玩笑了。

每一晚每一晚,當他試著尋回活著的感覺合上眼睛,休憩睡眠時……

他會夢見自己握著妻子的心臟,妻子死後僵直的手則緊握著直插他喉嚨的尖刀,不遠處,幼小的女兒跪在血泊中尖叫。

他甚至不能確信這是夢還是現實,睜眼後是否能再見到沒濺上血點的天花板。

每一晚每一晚。

他就是她們身邊最危險的源頭。

所以他不再睡眠了,他把自己交給了監管局。

【如果我有墮落的征兆,就殺了我】,不止和師兄立下這樣的誓言,洛安的遺書和死刑簽字同意書鎖在監管局的檔案室最深處,每年年末時他都會去一趟,增添條款,重新簽字,續上日期。

所以,監管局才對他這個陰煞抱有奇怪的容忍,屢次睜只眼閉只眼……

所以他才要做各種各樣的糟糕假設,盡管他異常、強烈地渴望變回活人。

他每年更新一次自己的遺言,每年更新一次自己的死刑同意書,每年都要把自己脖子上的繩主動交給監管局一次,每年每月每一天都會做好“今天睜眼時發現我殺死了妻子”“今天睜眼時發現我殺死了女兒”“今天睜眼時我要殺死我自己”的準備——

他永遠無法完全樂觀地信任某個東西,也無法完全悲觀地信賴某個未來。

他一直、一直、一直地把各式各樣的假設放在心裏,排列組合,保持最大的冷靜

“如果離婚了會如何”“如果我殺了她們會如何”“如果我在恢覆前就徹底墮落會如何”……

他必須這麽做。這是他控制自己的手段,盡管它殘忍又扭曲。

誰讓他是個陰煞,心底還藏著一個咯咯發笑的賤女人。

“……我不明白。”

聽完了這個奇怪故事的安各,就感覺自己誤入了一家精神病院。

她緊皺著眉嘀咕:“這只鬼是不是太偏執了?何必這麽折磨自己,就為了一些假設?況且你也不知道他的妻女是否值得這種堪稱偏執的付出……一個人如果每天每月每年都活在各種各樣的糟糕假設裏,值得嗎?我覺得根本不值得,畢竟愛情與親情不可能永久恒定,你又說那只鬼的妻子根本接觸不到他,所以沒什麽渠道去綁定他生前的感情……總之,付出太大,風險太大,回報則可能很小。”

安老板仔細算了算,怎麽也算不出穩賺的可能:“這只鬼聽上去瘋瘋的,實際笨笨的啊,這明顯是虧本買賣,完全不值。你覺得值嗎?”

“是啊,”洛安笑瞇瞇地說,“我在監管局遇見他時,也是這麽問的。他當時說他也不知道,只是必須去做這些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防患於未然的未然。他至今還在做假設呢,每年去自己的遺言和自殺文件前打卡一次。”

“……那就是一個壓根沒結果的故事,你講這個奇怪故事想說什麽?”

丈夫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安各已經被故事拉走了心神,所以她沒再賭氣推開。

“我只是想說……豹豹……如果那只鬼是我,他的妻女就是你和洛洛……”

他從後背抱住了她,和緩又溫柔。

“我會很樂意日覆一日地做這些假設。我總會假設一遍遍離開你們……恰恰是為了不離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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